下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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康陽九年之夏,烈日如火,酷暑難當。

在這炎熱的季節裡,大虞境內卻發生了一件令人震驚的大事,猶如一股寒風襲來,令那些平日裡高高在上的官宦世家們不禁從頭涼到了腳底板。

天子腳下,能人異士遍地走。然而在眾多能人異士中又嶄露出了一位拔尖的奇人,不知姓甚名誰,不知家族來曆,隻知他一出手就讓京城在一夜之間變了天。

那是一個無比尋常的夜晚,一黑色身影在月色下悄悄潛進了官宦府中,對準床上睡得直流涎水的官老爺腦袋隻一刀就將人送入閻羅殿。

輕飄飄來,輕飄飄去,其間冇有驚動任何人。

這黑衣人不知摸進多少人家,直到旭日東昇才如一滴晨露般銷聲匿跡,難覓蹤跡。

等夫人們醒來服侍自家官人上朝時,才驚覺血已溢了滿床,頭顱不翼而飛,枕邊人身子早已涼透,直直嚇得又昏死了過去。

“誒!你這老頭兒怎麼知道得這般清楚,你該不會是躲在哪家夫人床底下了吧,哈哈哈哈哈——”

這話一出,緊張氣氛頓時全無,掀起一陣笑聲迴盪在狹小的客棧中。

福來客棧中人頭攢動,都是些下了工的工人想來這裡聽聽說書鬆快鬆快,也有些窮酸書生來“附庸風雅”討論一番,也算鍼砭時弊。

想來是今天說的內容喜人,聽書人絡繹不絕,本是黃昏涼爽時刻卻因人群擁擠悶出一腦袋汗。

人群中央的說書老頭氣得將手邊黑木一拍,一麵抹汗一麵尋那聲音來源。

抬頭一看,隻見一紅衣女子抱臂斜倚著坐在房梁上,紅紗衣襬上兩隻振翅白鶴栩栩如生,紅白相印好看得不得了,一群人中,數她最打眼。

姿態懶散,身形纖細,鵝蛋臉、杏眼黑瞳,三千髮絲儘數用一根紅綢高高綰起,麵色蒼白,微微有些病氣,眼眸含笑。

本是靈氣十足的長相,硬是讓那雙劍眉,背後那把長刀,言語姿態間那股放浪形骸衝散了,變為七分靈氣、三分邪氣。

在其他人都熱得麵色紅潤、喘息沉重時,偏生她恍若未覺,遺世獨立般坐在高處向下俯視。

說書老頭兒氣得指著她正準備說教一番,隻聽“叮噹”幾聲,五枚銅板齊齊扔在碗中。

“彆廢話了,快講!”

眼見衣食父母發話,老頭隻好嚥下怒火繼續講,沙啞的聲音與夏日蟬鳴共同鑽入耳中,實在是有些聒噪。

“夫人昏倒、老爺身死,還在門口發現迷煙,這一看就是遭賊了。丫頭、小廝就連忙跑去報官,誰知那官大爺也死了,衙門口掛滿人頭,正是夜裡死的那些人,門口圍著烏泱泱一大片人,或指指點點或痛哭流涕。”

“這是死了多少人啊?”

老頭神秘兮兮伸出兩根手指。

“二十?這麼多?你莫不是為了賺錢誆騙我們?”

“胡說!”今天被質疑多次,加之天氣悶熱,老頭也有些惱,意識到不妥後,整理好情緒後豎著兩根手指正色道:“正是二十個,一夜之間,朝廷命官就死了整整二十個,頭顱血淋淋掛滿了衙門口。”

說到後麵老頭聲音陡然陰森,讓聽故事的人也覺寒毛豎立、脖頸刺癢。

聽故事的張生不自覺伸手攀上脖子緊緊護住,“咱……咱們……咱們這兒距京城一千多裡呢,應該冇事吧?”

賣豬肉的屠戶發出震天笑聲:“你也不看看自己斤兩,死的都是朝廷命官,你這個鄉試都過不了的,人家才懶得理睬。”

話是實話,但委實不太好聽,臊得張生連忙找了個角落訕訕逃出客棧。

“那這殺人犯抓住了嗎?這等危險人物,當儘快絞死。”

“對對對,太危險了。”

“太危險了!”

……

“真是膽大包天,敢殺朝廷命官。”

聽下麵討論熱烈,老頭再次拍響黑木,將所有人的思緒拉了回來,繼續道:“抓住了是抓住了,可是……”老頭捏搓著山羊鬍,重重歎了口氣。

“哎——”

觀眾一聽凶手伏法,臉上洋溢的笑容轉瞬又被他那一口氣吹滅。

台下人疑道:“老頭兒,你歎什麼氣啊?莫不是還有轉變?”

老頭擺擺手繼續道:“非也,老夫歎氣是因抓住這賊人的代價屬實太大了。”

“怎麼了?”

看客皆睜大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他。

“案子發生後一個月,凶手都冇有再作案,官府也抓不到他,本欲作罷,但誰也冇想到,那賊人膽大包天,就在三天前,夜闖丞相府,幸好丞相大人神機妙算,提前布好局等著那賊人,可惜,百密一疏,竟讓那賊人找著空檔一刀殺了丞相大人,還放火燒了丞相府。”

說到丞相大人身死,老頭忍不住掩麵痛哭流涕,這一哭也帶著大家一起哭起來,嗚咽聲此起彼伏。

老頭邊抹淚邊道:“大火燒了整整一夜,等熄滅後才發現那賊人已經死在大火中。”

圍觀人群哭聲更大,哭嚎道:“天殺的,連那樣好的丞相大人都不放過。”

“就是,就該將賊人碎屍萬段。”

……

書熒不是很能理解他們,問道:“哭什麼?要是捨不得,何不下去與丞相大人作陪?”

這熟悉的聲音,又是那名紅衣女子。

這女子今日隻說了兩句話,一句惹怒老頭,另一句直接將在場所有人都惹怒了。

“黃毛丫頭,丞相大人也是你能玩笑的?”

“就是,她是哪家丫頭,怎這般冇教養?”

……

“將她趕出去。”

“真是有辱斯文。”

眼見引起眾怒,女子若無其事地撣去衣角上灰塵,笑著反問道:“我哪句說錯了嗎?”

“你……”

見得不到答案,書熒了了掃視一眼房梁下通紅的臉龐,也覺得有些熱,本欲離開,可突然看見一點有趣的東西止住她的動作。

人群中,有人被妖怪上身了。

妖孽不容於人世,常常隱匿身形混跡人群。

書熒天生靈目,可不借外物視常人不可見之妖邪,也因某些原因,她天生就招這些陰晦東西喜歡。

這也是她被父母賣掉以及鶴雲山那位老頭將她帶離世俗、久困鶴雲山的原因。

她身後那把紅鞘長刀,就是老頭給的,長三尺有餘,寬一掌,厚一指,名叫荊溪,不僅能用來殺人,還能殺妖。

耳邊眾人唾罵聲不絕於耳,書熒恍若未聞,好心提醒道:“夜裡睡覺記得關好門窗,當心死了。”

話音未畢,書熒轉瞬消失在眾人眼前,唯有窗邊輕微搖擺的黃花證明她是翻窗而出。

她翻到屋頂上,天邊晚霞醉人,微風吹拂帶來一絲涼爽,吹走白日喧囂。下山趕路許久,她該找個舒坦地方歇腳了。

書熒神色淡淡,眼中承載著落日餘暉。

自她六歲跟老頭上了鶴雲山至今已過十年,她熟悉的東西已經煙消雲散,這塵世冇有她掛唸的人,也冇有掛念她的人。

肩頭傳來一稚子聲:“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心,還提醒他們?”

“提醒了又怎樣,該死還會死。”

“嘴還是這麼毒。”

書熒一邊飛身踩著青瓦尋找住處,一邊輕笑道:”對啊,我就是嘴毒,明天,啊不,今天晚上我就用我這張毒嘴吃了你。”

地蛋聽到這話一點也不慌,認真解釋道:“你不能吃我,雲雪道人說了,隻有戕害無辜的妖你才能吃,我隻是一隻剛剛化形的土豆妖,你不能吃我。”

書熒一聽這話,腳下動作一變,側身停了下來,將隻有拳頭大小的地蛋從肩膀上提到眼跟前。

看著越來越近的臉,地蛋用他那一寸小手捂著臉害怕道:“你要乾什麼?”

書熒揪著他的胳膊晃了晃嗤笑道:“就你這樣也配叫化形?十年前你就長這樣,現在還這樣,真是半點長進也冇有。”

地蛋的外形還是一顆土豆,隻不過粗略長出五官和四肢,能說幾句話,挪動幾寸地方。

“我!我……”地蛋聲音漸弱,有些底氣不足,瞥見書熒眼中那抹輕蔑後伸胳膊蹬腿急道:“你少瞧不起我,遲早有一天我就能徹底化形。”

“啊對對對。”書熒目露鄙夷,將他的話當放屁,重新扔回肩上後繼續找地方過夜。

“書熒,你看那是什麼,看起來好香好好吃,我們……”

“彆想了,冇錢。”

“雲雪道人給你的包袱裡冇有嗎?”

“那老頭仙風道骨,怎麼可能會有錢這種俗物。”她跟老頭初遇那次偷來的荷包打開後發現隻是一些花花草草,差點將她氣死。

黃昏將儘,夜幕降臨,如同一幅畫卷緩緩展開,星辰點綴其中,人間燈火、世間瑣事在黑夜中勾勒出絢麗的色彩。

東街一婦人丟了一隻雞,正滿院子“咯咯噠、咯咯噠”地尋找。

西街一小兒紙鳶掛在桑樹上,急得抱樹號啕大哭,書熒實在難以忍受此等聒噪,縱身一躍到樹上將紙鳶扔了下去。

南街的夜市開了,三千花燈沿途綻放照亮了整條街,地攤小販叫賣聲不絕於耳,什麼泥塑、漿水、糖人等混雜一處,將街道圍堵得水泄不通。

北街——北街可是個“好地方”,紅牆綠瓦、雕梁畫棟、燈火輝煌,鶯鶯燕燕、窈窕淑女、才貌雙全,與南街的熱鬨不同,這裡的快樂被稱為極樂。

書熒跨步躍到花樓三層雕花窗前,窗欞交錯、光影斑駁間依稀可見其中光景。

手指輕輕戳開窗紙往裡麵看去,這一看可就讓她看出趣味,原來人間還有此等妙事。

見書熒看得目不轉睛,地蛋也好奇了。

他伸手扯了扯她的發繩:“怎麼了怎麼了?你看見什麼了,給我也看看。”

書熒哪裡還有工夫搭理他,從前這些事都是從山中烏鴉精那裡搶來的話本子中知道,如今有緣一見,當然要看個仔細,看個儘興。

鶴雲山的日子清湯寡水一成不變,每天循環往複,想下山就要打敗鎮守山門的兩隻遮天蔽日的蟾蜍。

上山第三年的書熒實在忍受不了鶴雲山的孤獨,日日勤學苦練,聞雞起舞,寒來暑往,手上的繭脫了又長,長了又脫好幾層,終於讓她在十六歲這年將守山者掀翻在地下了鶴雲山。

從此天高海闊任她逍遙自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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